皇上来的时候,他正迷迷糊糊,好像在北固山下和僧人溥洽正谈论着虎踞龙盘的南京,而他却认定了幽燕之雄的北平。
得了通报,他慢慢回转思绪,听到了一声好听的“皇上驾到——”嗯,黄俨的声音,是皇上来了。感觉到永乐进了屋,半眯着眼,含糊咕哝道:“恕臣不能叩见皇上了。”嗓子眼里似有痰阻,又无力咳出,呼噜呼噜的。永乐一阵心酸,竟无半点嫌恶之相,就着干净的大黄袍坐在床前,当着寺里的方丈、老僧们嗔怪道:“朕已说过多少次了,少师年事已高,不用再行大礼,又忘了不成?”他往四周望望,房子很宽绰,也很干净,一张书案,一把椅子规制在窗下,桌上是齐整的一摞书。
“和朕一样,少师也是操劳的命,着述不停,身子可比以往好些了吗?”道衍心下一阵酸楚,既是感念日理万机的皇上的挂念,又不愿把每况愈下的真实病恙说出来,让皇上分心。他尽力控制住就要漾出的一掬老泪,使劲清了清嗓子,慢悠悠道:“托皇上的福,还好。”
智礼进来,给皇上行了礼,便把一小碗汤让道衍喝下,一股浓烈的气味溢满整个屋子,道衍的嗓子也不再那么咕哝了。
“是什么灵丹妙药?”永乐好奇地问。“回陛下,是蜂蜜调制的薄荷汤,清凉解表,清心明目。”永乐点点头,看看道衍,感觉着他是有话要说。是啊!多么熟悉的眼神啊,当年在北平运筹帷幄的道衍,正当盛年,口到手到,省了自己多大的心。如今病入膏肓的道衍,举手投足都很费力了。思忖着,眼见着壮年道衍和老年道衍已并成一个人,一个栩栩如生的、高大的留侯张良的形象。
“朕是来探望少师的,人多了于病人不利,各位高僧请散去,得机朕会一一拜望的。”
君臣要说些体己话,方丈、僧人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,正没奈何,听了皇上的话,找到了出门的台阶,念过阿弥陀佛,行礼后散去。小和尚智礼又搬来两把椅子,杨荣、金幼孜在一旁坐了。
“每一次回北京,”永乐饱含深情地说,“看到过去的燕王府邸,看到一些旧日的兵士,就想到了少师,想起了当年大兵压境、围住燕府那岌岌可危的情势,若不是少师运筹帷幄,劝朕起兵,哪有今天的永乐皇帝,朕和朕的家人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
“皇上又过谦了,”道衍说,“天道垂青,命中注定的天子之位。那袁珙、金忠从相从卦反复印证,皆贵不可言,臣只是顺应天意、顺水推舟罢了。”刚说了几句,又咳嗽起来,一发不可收拾。智礼忙请皇上退后,扶起道衍,拿来痰盂侍候。
永乐对道衍的感激不掺有半点虚情。道衍越是把自己当年的作用说得轻如鸿毛,永乐对他的敬重就越深,奠定他江山基础的人他一个都没有忘记,何况是绸缪大计的军师呢!当年他带兵奔波在外,转战天津、山东、安徽等地,道衍则辅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,还是燕府仪宾的袁容、李让也乐为所用,加之顾成运筹,后方粮草源源不断运到前方。每一次面对坚城围而不克时,道衍的书信就到了,是班师、是弃城、是疾进,或旋或否,战守机宜皆决于道衍。最后,又是道衍审时度势,说朝廷大兵在外,南京单薄,建议他勿下城邑,直驱京师。那年六月,他就进了南京,登上了大宝之位。道衍后来除监修《太祖实录》、总裁《永乐大典》外,还辅佐太子和皇长孙,功莫大焉!善莫大焉!
今天,军师、高僧、恩人的道衍,如此病状,或许将不久于人世了,一想到那不愿看到、又不可避免的结果,永乐不禁黯然神伤,脸扭向一旁,努力控制着不使自己落下泪来。
杨荣、金幼孜帮着智礼一通忙活,偶尔,永乐也搭把手,轻轻拍打道衍的后背,好一阵子,老和尚才恢复过来,重新躺好。
永乐坐到了椅子上,握着道衍的手,竟像握着一块粗糙的冰块,但他还是故作轻松:“少师当年若是听了朕之言,收下两个美人,盘桓前后,侍奉起居,阴阳通泰,说不定情势会比今天好呢。”